唐璜

谜语写文人。

雪夜

太宰死亡设定

芥川中心

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,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,对方听不见,只好回家慢慢烤来听。但是,回到家后,不就只能自说自话了吗?如果,是面对那个人,即便自己身处温暖的春天,唇舌能够坦率的吐出话语,他也不会听到的,甚至于,他不愿听。

我的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纸面,上面空无一字。

这是一本空白的书籍。先生叛逃后,负责收拾办公室的我,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这本书。我不知道先生从哪里把它弄来,只知道,他很是中意此书,总喜欢拿着它,装模作样的看,并称此是个偷懒的好办法,能够在首领面前装出完美的干部形象。

有一日,我拿着报告,走到了先生的办公室前,正欲敲门,却发现门并没有被关上。透过打开了的缝隙,我看见先生拿着一支钢笔,用指尖旋转把玩,脸上的表情是怠惰,摆出了一副百无聊赖的姿态,嘴里还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谣。钢笔在他的指尖旋出了漂亮的角度,金属制的笔帽被阳光照到,反射出刺眼的亮光,让我往后退了一步,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,发出响亮的声音。先生停下动作,抬头看向我的方向,并露出了使人捉摸不透的笑容。

“芥川君,快到冬天了吧?”他这样问我。

冬天,这对我来说是很难熬的季节。幼年时,冬天意味着没有食物、饥寒交加而导致的死亡,雪花是寒冷而残酷的,看起来轻柔,实际上却能将人的性命轻易地剥夺。我捏着报告书的手指用了些力气,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,避开了先生的目光。

“是的,太宰先生。”我干巴巴的回答,喉咙像是被黏住一样,连吞咽唾沫都显得困难。

“是吗——?”他将钢笔扔到桌上,发出响亮的声音,同时整个人往后仰去,头部靠着椅子,露出了缠绕着绷带的脖颈。从那张嘴里说出的话,满是遗憾的感觉,“要到冬天了啊——”

横滨靠海,空气总是潮湿的,每到冬天,时常下雪,下得往往比东京还要大。前两天,温度突然降下来,天气虽仍是晴朗的,但电视里总是传出将要降雪的天气预报。我不禁担心起先生,今日,刮了很大的风,吸进鼻腔的空气是冰冷的,甚至于冻得肺部隐隐作痛。

先生有好好地穿上外衣吗?在处理公文的间歇,我抬头,透过玻璃窗,看向远处的被落日染成橘子红色的高大建筑物,心中浮现了这样的想法。

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我,使我连续几日都寝食难安,眉头皱的愈发紧,更严重的是,我一度丧失了说话的欲望,每一日,都陷入无休止的沉默之中。我知道,先生曾在夜里跑出去喝酒,把自己灌得烂醉,在回家之时,步履踉跄着摔倒在路上,或是把自己的头撞在垃圾桶坚硬的外壳上,有时还会用脸颊去蹭冰冷的雪堆。会有人送他回家的,比如人虎。但是,他也许不会回家,而是选择在某个酒吧的老板娘那里留宿,他会躺在女人温暖柔软的怀抱里,喝着烧酒,哼着歌谣。我这么想着,居然在夜里辗转反侧,睡不着觉。那个男人明明是极为可恶的,随性至极,不顾他人意见,又喜欢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能够自我掌控,对于自己曾经狠狠教导过的学生,也是能随意呵责,拿枪抵住他的头颅,眼里满是戏谑。但不管怎样,他毕竟,是我的老师。本着这样的心情,我从床上下来,打开衣柜的门,拿出了他为我挑选的黑色的皮革大衣。夜里的温度很低,我赤脚站在地面上,寒冷就从脚踝爬了上来,冻得我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。

出门的时候,挂钟显示此刻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,我把冰凉的钥匙握在手里,决定去看看先生。然后,当我走在半路上,被雪花和冷风折磨着脆弱的气管,心中有了些许后悔之时,我看到了那个倒在路中央,将脸埋入雪里的男人。雪花落在他的砾石色的大衣上,落在他自然卷翘又蓬松的头发上,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具尸体。我连忙上前,把他从雪地上拖起来,让他以跪坐的姿势靠在我的怀里。他的头发蹭过我的下巴。好冷。我这样想着。我的老师,此刻浑身酒气,双眼紧闭,显然已经喝了不少,从他的大衣口袋里,隐隐露出了小瓶的威士忌的盖子。我掏出手帕,仔细的擦着他的脸。先生慢慢地睁开眼睛,似乎在辨认我是何人,且顺从的任我擦来擦去。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,带来微微的热度,接着就是一阵寒冷,我忍不住想要呵责他,责备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家。

“您这样,会冷死在街上的。最起码,您也该在十二点之前回家。”

先生嗤嗤的笑出声,说道:“小笨蛋君,我啊,死不掉哦?因为你出现的很及时。”

我将湿了的手帕收回口袋里,然后,把这个看起来瘦弱,实际上充满着肌肉的重量的男人拉起,让他的一条手臂搭在我的脖颈上,企图让他站直,并拖着他往前走。他应该是走得动路,但偏偏拖着步子,故意将重量压过来,让我不得不集中精力往前行走,唯恐将他再一次摔倒在地。他毫无自觉,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,责备我,或是责备这场雪,还掏出了没喝完的酒,边喝边走。

他说,这雪真美啊,小笨蛋,你知道吗?很多人,都喜欢说花草啊,没有心,但是,他们又不是站在那里的花草,哪里知道草木无心呢?说到底,没有心的是人类吧?左胸腔里跳动的,是为了活着而存在的器官,那么,真正的心在哪里呢?

我一直在沉默地听着,完全没有答话的打算。冰雪在我的眉毛上凝了白霜,封住了我的嘴角,稍微动一动,都是拉扯皮肉的疼痛。我沉默地把他往我身上拉了拉,继续往前走。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,能感到从发旋传来的凉意,忽然,只听到一声闷响,酒瓶从先生的手里滑落下来,玻璃瓶子掉在雪里,他像是故意的,一脚踩在上面,整个人又往后倒去,我想把他拽回来,却没料到,他用了更大的力气,把我也拉倒在地,我趴在他身上,而他仰躺在雪地里,一手揽住我的头,往胸膛的地方摁了摁,我的脸蹭着他的大衣,感受不到其下的温度,只能感到胸膛的起伏。

先生仰躺着,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,任由雪花飘在脸上,我想站起来,他说,不要动。

于是,我就这样侧躺在他怀里,看着他的大衣的领口,和那线条柔美的下颚。

先生又开始哼起了无名的歌谣,他的手指轻轻地卷起我的头发,然后抚摸着。

“小笨蛋君,落雪,看起来很温柔对吧?甚至是平和又宁静,但它还是会把人浸透啊,竟然是这样的寒冷。”

我想不到说什么话来回答他。

于是,我再一次挣扎着起身,这一次,先生顺从地放开了手,看着我狼狈的爬起来,看着我身上那件沾满了雪渣子的黑色的大衣。先生露出了好看的笑容,而我把他拉起来,拍掉他发上的、身上的雪花,并脱下了自己的皮革手套,为他戴上,同时解下了围巾,一道又一道,绕在先生的脖颈上。他没有拒绝,直直的盯着我,我能感觉到,他的目光里,充满了叹息。路边的路灯,有着并不刺眼的昏黄光芒,竟生出些令人可悲的温暖意味。我往后退了一步,弯下了腰。

“太宰先生,一路小心。”

先生什么也没说,就大步地往前走了。我保持着鞠躬的姿势,盯着脚下的雪堆,一阵头晕目眩,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,发现,我躺在床上。

现在是早晨七点,天未亮,远方隐约有泛白的迹象。我赤脚走到客厅,摁下了饮水机烧水的开关,与此同时,门外传来咚的轻响,是牛奶放在地板上的声音。我打开门,一叠报纸,一封信,还有上面摆放的一小瓶鲜奶。在用热水热牛奶的时候,我专心的烤着吐司,直到两面都染上了焦糖的黄色,把无花果的果酱刷在上面,我拔掉牛奶瓶的软木塞,咬下一大口吐司。现在是我停职的第二个月,因为我无法控制罗生门的暴走,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损坏,屠杀了任务目标,以及我的可怜的部下。首领笑着,让我好好休息。我得到了过多的休息时间,以至于我总是在昏睡。

我明白,自己又做了和老师相遇的梦。

梦,唉,又是梦。罗生门是什么都吃得下的怪物,若是这样,我宁愿让它把我的梦境撕碎吞噬,但想必这梦的味道,像是白纸一样没有味道,难以下咽吧。人的梦,每每都是转折而起伏的,而我,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般,不断地做着这个关于先生的梦,每一次,都是一模一样的剧情,都是我去搀扶摔倒在雪地里的先生。

吃完早餐,再穿戴整齐,最后给阳台上的仙人掌浇了水,我出了门。站在红绿灯路口时,我跟着人流往前,不时掩住口鼻轻咳,入冬后的空气,十分干燥,总让我忍不住咳嗽。这是很平凡的一天,我进入便利店,买了一些速食食品,无花果果干,还有一小瓶威士忌。我不胜酒力,小小的一杯也能让我彻底醉倒,因为这个体质,曾经受到先生的责备,也听过他笑我,今日也是无酒精套餐。在我付完钱,把钱包放入口袋里,即将走出店门时,我看到了站在红绿灯路口的男人,他抬起头,眼神穿过人群,穿过玻璃,和我的交汇在一起,随后,他露出了笑容,对我挥了挥手。我的呼吸停了一停,提着塑料袋猛地冲出便利店,袋子里面的东西碰撞着,发出哐当的声音。

我迫切的寻找着先生,但一点痕迹也没有,再也看不见了。

我不禁颤抖起来,牙齿不断咬合,脸颊的肌肉绷紧后又放松,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,把手伸进衣兜里,本是想找什么呢?纸巾?我的指尖触碰到一叠纸,像是触电般,我停止了抖动,片刻之后,我继续往前走去。

我的大衣口袋里,装着两个月前收到的,先生的讣告。

那个男人策划,不对,预料并完美的安排了一切。他做到了所谓的守护横滨,遵从着一个男人的劝告,奔向光明、救人的一方,当他救赎了许多人之后,他终于在安稳的厌倦中,做了一只自由的飞鸟,把所有的顾虑解决,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之后,他安静的服下了致死量的氰化钾。或许是救赎吧,人虎也好,镜花也好,大家都是在悲痛中参加了先生的葬礼,哪怕是中原先生也流下了眼泪,这一次,他如同先生叛逃的那天一样,喝得大醉,迷糊不清的拨打先生的号码,一遍又一遍。而我,在得到消息,反复确认之后,继续处理当天剩下的文件。

为先生献上花的时候,我一直很平静,那是一支修剪的非常漂亮的红色天竺葵,然后,我开始剧烈的咳嗽,并伴随着干呕。银吓坏了,连忙来扶我,而我只顾着咳嗽,用力到喉咙里出现了血腥味,像是要把肺部咳出来一样。我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痛苦,像是把身体整个撕裂一样,我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,银说,那听起来像一只绝望的野兽的嚎哭声。我不记得那是怎样的声音,我只知道,我在尽全力的喊着他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,而五脏六腑像是被重锤敲击一样,痛得我浑身痉挛,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,我只是啊啊的惨叫,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,哭得撕心裂肺。

从那天之后,我丧失了说话的功能,舌头和声带像是瞬间损坏一样,我说不出话了。与此同时,罗生门的能力时常暴走,有时连人虎也难以压制,那种力量,仿佛要将我撕裂一样,我试着反抗,并去控制它,然而收益甚微,于是我被停职,开始了漫长的假期。我从来都只是先生的学生,从来不知道先生想要什么,在想什么,我只是追在他的身后,期待他的回头,期待他能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,这是多么自私而任性的,孩童的撒娇。

我始终未曾了解过我的老师,既没有主动,也没有收到他赠予的机会。

我本应该收拾心情,继续我的生活,然而,我依旧从内里开始崩坏。先生教会了我仇恨、嫉妒、合作、服输、好胜、感恩,还有其他的感情,但他始终没有教导我,关于爱、仰慕、眷恋或是其他的,更多的感情,失去他的时候,我甚至不知道要用那种感情才好,是不甘心,还是过度悲伤?也许绝望,会更适合?

我失去了我唯一的老师。

这样想着,就让我难以自持的落下泪来。

无心的恶犬,不配拥有人心和感情的野兽,现在连说话的能力也被剥夺了。我不再开口,因为已经没有了询问和回答的必要,在梦中说出的话,那个人还听得到,我积攒了,冗长又笨拙的自白,每每,都是压在心中,无法说出。那个人,也一样,他面对我时,谎话连篇,或是一贯的沉默不语,这样也好。

现在的他,再也无法开口,那我,也选择同样的沉默。

我擦了擦眼角,此时,天空中落下了雪花,公交车闪着灯从我身边飞驰而过,飞机在天空中拖出长长的尾气,我用下巴蹭了蹭柔软的围巾。

我往前走着,雪慢慢地落在我的发上,肩上,围巾上。

这是一个漫长的雪夜。


注.
红色天竺葵的花语:我一直在想念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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